
手機在褲兜里震第三遍的時候,林默正蹲在工地的臨時板房門口啃饅頭。
灰撲撲的工裝袖口蹭到嘴角,留下道黑印。
他咬著干硬的饅頭,騰出一隻手摸出手機,螢幕上「媽」字跳得刺眼。
深吸口氣,他把饅頭塞進塑料袋,拍了拍手上的渣子接起。
「喂,媽。」他的聲音有點啞,是早上扛鋼筋喊號子喊的。
電話那頭沒應聲,先傳來一陣嘈雜的笑鬧。
「哎喲,這客廳夠大啊!小虎真有本事!」是二姑的聲音。
「那可不,咱們老林家總算出了個人物!」三舅的大嗓門跟著起鬨。
林默皺了皺眉,握著手機的指節緊了緊。
「媽?您找我有事?」
「林默啊,」母親王秀蘭的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得意,「你弟小虎買新房了,150平的大平層,今天喬遷,全家都在呢。」
林默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工地的水泥塊砸中。
全家都在?
他是這個家的老大,怎麼沒人跟他說過一句?
「哦,是嗎?恭喜小虎。」他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。
「恭喜有啥用?你人都不來。」王秀蘭的聲音立刻冷了下來,「我跟你說,小虎這房子全款,裝修就花了二十萬,比你那破出租屋強一百倍。」
林默的喉結動了動,沒吭聲。
他的出租屋是破,十平米的隔斷間,轉個身都費勁。
可他不敢住好的,每個月工資除了留夠吃飯的錢,全打給家裡了。
弟弟林虎上大學的學費,母親常年的藥費,都是從他這破出租屋裡省出來的。
「媽,您怎麼不提前告訴我?我也好準備份禮。」
「告訴你?告訴你有啥用?」王秀蘭嗤笑一聲,「你一個月掙那點錢,夠買個馬桶蓋不?別來了,省得小虎的朋友看見笑話。」
這句話像根針,扎得林默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他想起上個月母親住院,林虎說公司忙走不開,是他連夜從工地趕回去,守了三天三夜。
白天伺候吃喝拉撒,晚上就在病床邊打地鋪,出院的時候,他的工裝被蹭得全是藥水味。
「媽,我是小虎的哥,他喬遷我理應到場。」
「你別給我來這套!」王秀蘭的聲音陡然拔高,「林默我跟你說,你就安安分分在工地幹活,別給小虎添麻煩!他現在混得好,圈子不一樣,你去了丟人!」
電話那頭傳來林虎的聲音:「媽,跟誰打電話呢?快來給我朋友介紹介紹咱們家的新風系統。」
「來了來了!」王秀蘭立刻換了副諂媚的語氣,對著林默匆匆道,「我先不說了,忙得很,掛了!」
忙音響起的瞬間,林默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。
他蹲在板房門口,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,像一條沒人管的狗。
旁邊的工友拍了拍他的肩膀:「默哥,咋了?家裡出事了?」
林默搖搖頭,把手機塞回兜里,撿起那個啃了一半的饅頭。
饅頭涼了,嚼在嘴裡像嚼沙子。
他想起小時候,家裡窮,只有一個雞蛋,母親總塞給林虎,說他是弟弟,要補身體。
他那時候懂事,說自己不喜歡吃雞蛋,其實是咽著口水把饞蟲壓下去。
初中畢業,林虎要去讀重點高中,學費貴。母親說家裡供不起兩個,讓他輟學打工。
他沒反抗,背著鋪蓋卷就去了南方的電子廠。
那時候他才十五歲,個子沒長開,流水線上的機器比他還高。
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,手指被零件磨得全是繭子,第一個月發了八百塊,他寄回去七百五。
母親打電話說:「林默真懂事,比你弟強多了。」
他那時候還傻樂,覺得自己的付出值了。
可現在才明白,懂事在偏心面前,一文不值。
晚上躺在板房的鐵架床上,林默翻來覆去睡不著。
手機又亮了,是家族群里的消息。
二姑發了一堆照片,都是林虎新房的樣子。
寬敞的客廳,水晶吊燈,真皮沙發,還有林虎摟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的合影,配文:「我家小虎有出息,媳婦也漂亮!」
下面一堆人附和,夸林虎能幹,夸王秀蘭有福氣。
沒人提他這個大哥。
仿佛他從來不是這個家的一分子。
他點開照片,看著林虎意氣風發的樣子,突然覺得陌生。
這個弟弟,從他輟學打工供他讀書開始,就越來越疏遠了。
大學畢業找工作,林默托在工地上認識的一個老鄉,幫林虎進了家不錯的建築公司做設計。
林虎入職那天,林默特意請了假,買了身三百塊的西裝給他。
林虎接過西裝,撇了撇嘴:「哥,這衣服太老氣了,我穿不出去。」
那時候林默還沒覺得什麼,只當他年輕愛美。
現在想想,從那時候起,林虎就已經看不起他這個工地上的哥哥了。
凌晨兩點,手機又震了。
這次是視頻通話,還是王秀蘭。
林默猶豫了一下,接了。
螢幕里先出現的是水晶吊燈的光暈,然後是王秀蘭那張笑成菊花的臉。
「林默,你看,這是小虎家的客廳,夠大吧?」
她拿著手機轉了一圈,鏡頭掃過真皮沙發,掃過牆上的山水畫,最後停在餐廳的大圓桌旁。
「你看這餐桌,能坐十個人,以後咱家聚會就不用去外面吃了。」
林虎湊過來,手裡端著杯紅酒,居高臨下地看著螢幕:「哥,不好意思啊,太忙了,忘了通知你。下次吧,下次我請你吃飯。」
「下次」這兩個字,林默聽了不下十次。
林虎第一次發工資,說下次請他吃火鍋,結果他等了三個月,沒等到消息。
林虎交了女朋友,說下次帶出來讓他看看,結果直到人家分了手,林默都沒見過面。
「小虎,你這房子花了不少錢吧?」林默的聲音很平靜。
「不多不多,也就三百來萬,全款。」王秀蘭搶著說,語氣里的炫耀藏都藏不住,「都是小虎自己掙的,沒花家裡一分錢!」
林默笑了,笑得有點冷。
沒花家裡一分錢?
那他這些年打回去的錢,都喂狗了?
林虎買房的首付,至少有一半是他的血汗錢。
上個月母親說家裡要蓋廂房,讓他打五萬塊回去,結果轉頭就把錢給了林虎當首付。
要不是他偶然聽到二姑跟別人說,他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。
「媽,小虎真厲害。」林默點點頭,然後緩緩站起身。
他拿著手機,轉身走向板房門口。
工友們都睡著了,板房裡一片呼嚕聲。
推開門,外面是他的工地。
準確地說,是他的工地。
月光下,一排排剛封頂的別墅靜靜矗立,燈火通明的樣板間在夜色中格外顯眼。
林默走到最前面那棟別墅門口,用腳踢了踢門前的鵝卵石路。
「媽,你看。」
他把手機鏡頭轉了個方向,對準那棟300平的獨棟別墅。
「這是我的別墅,剛交房。」
螢幕里瞬間安靜了。
王秀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,眼睛瞪得像銅鈴。
林虎手裡的紅酒杯晃了一下,酒灑了一地。
「哥,你……你說啥?這是你的別墅?」林虎的聲音都變調了。
「嗯,」林默靠在別墅的羅馬柱上,語氣隨意,「開發商抵帳給我的,300平,帶個小花園。」
他沒說的是,這個樓盤,本來就是他的。
五年前,他從電子廠辭職,跟著一個老包工頭學做工程。
老包工頭無兒無女,把一身本事都教給了他,臨終前把工程隊也託付給了他。
他帶著工程隊接了幾個小活,攢了點本錢,又貸了點款,盤下了這塊地,開發了這個高端別墅樓盤。
這幾年他一直在工地上盯著,吃住在板房,就是為了保證工程質量。
他沒跟家裡說,是因為母親和林虎,從來沒問過他累不累,只問他掙了多少錢。
「抵帳?林默,你別吹牛了!」王秀蘭反應過來,尖著嗓子喊,「你一個破工地的,人家開發商憑啥抵給你別墅?」
林默笑了笑,沒解釋。
他掏出鑰匙,插進別墅的門鎖,「咔噠」一聲,門開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