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六晚上六點半，我推開家門，一股混合了陳年腳臭、韭菜盒子和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，像一堵實心的牆，迎面撞得我幾乎窒息。
玄關處，原本只能放四雙鞋的鞋架旁，此刻堆起了像小山一樣的鞋堆。男人的大碼運動鞋、女人的高跟鞋、老人的布鞋，還有好幾雙沾滿泥巴的童鞋，橫七豎八地把進客廳的路堵得嚴嚴實實。
我數了數，整整十二雙。
客廳里人聲鼎沸，電視機的聲音開到了最大，正在播放著熱鬧的綜藝節目，但依然蓋不住那幫人的喧譁。瓜子皮像雪花一樣撒滿了我的羊毛地毯，茶几上那半個啃過的蘋果已經氧化發黃，旁邊還扔著一塊用過的尿不濕。
這是我的家，那個我花了七年時間，一點點從毛坯房變成溫馨港灣的地方。可現在，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遭受了洗劫的難民營。
「嫂子回來啦！快來，剛開飯！」小姑子張梅的大嗓門從餐廳傳來。
我換鞋的手頓了頓，深吸一口氣，繞過地上的玩具車，走進餐廳。那張原本只能坐六個人的餐桌，現在擠了整整十二個人。張梅兩口子、公婆、三個孩子，還有張梅帶來的據說是「剛來城裡找工作」的遠房表親一家五口。
張強——我的合法丈夫，此刻正坐在主位上，滿面紅光地給那個表舅敬酒。
「強子有出息啊，這大房子，這地段，在老家那是想都不敢想！」表舅噴著酒氣，大拇指快戳到張強臉上。
張強把胸脯拍得震天響，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扣子都快崩開了：「表舅你儘管住！只要有我張強一口吃的，就餓不著咱們自家人！這房子大，住得下！」
我站在餐廳門口，看著被擠得只能貼著牆角站立的自己，胃裡一陣痙攣。
「張強，」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，但顫抖的尾音出賣了我的憤怒，「你出來一下。」
張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，隨即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：「吃飯呢，有什麼事等會兒說。」
「現在。」我盯著他，沒動。
全桌人都安靜下來，十二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，眼神裡帶著一種微妙的審視和敵意，仿佛我才是那個闖入者。
張強掛不住臉，把筷子往桌上一拍，罵罵咧咧地跟我進了臥室。
「你又發什麼神經？當著這麼多親戚的面，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？」一進門，他就壓低聲音吼道。
「面子？」我指著門外，「十二口人！張強，你那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？這房子是三居室，不是收容所！他們要住多久？一個月？一年？」
「都是自家親戚，有了難處來投奔，我能往外趕嗎？」張強理直氣壯，伸手去摸兜里的煙，摸出一盒二十塊的利群，看了一眼又塞回去，換了一根散煙叼在嘴裡。
「投奔？那生活費呢？」我冷笑一聲，「你一個月工資實發四千，還要還兩千的車貸。這一大家子十二張嘴，每天光買菜都要兩三百，水電煤氣不要錢？你拿什麼養？喝西北風嗎？」
張強點煙的手頓了一下，眼神閃爍，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——這是他撒謊時的慣用動作。
「這你別管，我有數。」他吐出一口煙圈，故作輕鬆地說，「我最近接了幾個私活，收入還可以。總之，開支一點問題沒有，不用你操心。」
「私活？你一個物流倉管，能接什麼私活？」
2.
就在這時，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螢幕亮了一下。我眼尖，瞥見是一條銀行簡訊。張強反應極快，一把抓過手機按滅螢幕，但我還是看清了幾個字：【餘額不足，扣款失敗】。
「這就是你的『有數』？」我指著他的手機，「連幾百塊的話費都扣不出來了，你跟我說養活十二口人沒問題？」
張強臉色漲紅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：「我說沒問題就沒問題！林婉，你別太勢利眼了！這房子雖然首付是你出的，但婚後我也還了貸，我有居住權，我讓我妹住幾天怎麼了？」
「幾天？」我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，突然覺得無比陌生。
他的鞋跟已經磨偏了，那雙皮鞋穿了三年沒捨得換；他的袖口磨出了毛邊，平時連瓶可樂都捨不得買。這樣一個在金錢上極度窘迫的男人，面對十二個人的巨額開支，不僅沒有絲毫焦慮，反而有一種詭異的……亢奮？
那種亢奮，不像是因為親情，倒像是一個賭徒手裡握著一把爛牌，卻篤定自己能翻盤。
「好。」我點點頭，心裡的最後一絲期待熄滅了，「既然你這麼有本事，那這個家我讓給你們。我不伺候了。」
那天晚上，我是被一聲脆響驚醒的。
我衝出臥室，看見小姑子那個五歲的小兒子，正站在衛生間裡，手裡拿著我剛買不到一周的進口精華液瓶子——現在它已經碎了一地，那粘稠的液體順著馬桶邊緣緩緩流淌。
「哎喲，不就是個瓶子嘛，嫂子你至於瞪那麼大眼嗎？」張梅倚在門框上，一邊嗑瓜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，「小孩子懂什麼，回頭讓他舅給你買個新的。」
那一刻，我腦子裡那根緊繃的弦，徹底斷了。
我沒有哭，也沒有鬧。我轉身回房，用了十分鐘收拾好了行李箱。
當我拖著箱子走到玄關時，張強正坐在沙發上剝橘子。他看著我，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，但很快又被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取代。
「你想好了？走了可別求著回來。」他把一瓣橘子塞進嘴裡，含糊不清地說。
「房貸卡在你手裡，既然你說開支沒問題，那房貸你也順便還了吧。」我把鑰匙扔在鞋柜上，發出「當」的一聲脆響，「張強，別玩脫了。」
那一刻，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抖了一下，橘子汁濺在了那件發白的襯衫上。
我搬到了閨蜜閒置的一套老破小出租房裡。
離開那個擁擠喧囂的「家」，世界突然安靜得讓人耳鳴。但我並沒有感到輕鬆，反而有一種強烈的不安，像蟲子一樣在心裡爬。
太反常了。
按照我對張強的了解，他是典型的「窩裡橫」加「軟飯硬吃」。以前哪怕只是幾百塊的水電費超支，他都要跟我念叨半天。現在家裡多了十幾張嘴，開銷翻了十倍不止，他憑什麼這麼淡定？
3.
分居的第三天，我實在忍不住，登錄了那張家庭共用的銀行卡網銀。
看到餘額的那一刻，我愣住了。
卡里不僅沒有因為巨額開支而變少，反而多出了兩萬塊錢的現金存入記錄。存款時間就在我離家的第二天。
他哪來的錢？
如果是借的，誰會借給一個月薪四千、毫無資產的倉管兩萬塊？如果是「私活」，什麼私活能一天結兩萬現金？
疑雲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。
第五天，閨蜜小雅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。她正好路過我家樓下。
「婉婉，你們家是不是在搞什麼裝修啊？」小雅語氣疑惑，「我看你家陽台窗戶上貼了好多紅色的字，看著紅通通的一大片，像是大字報或者什麼標語，看著讓人心裡發毛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我立刻否認，「家裡住著十二個人，哪還有地方裝修？」
「也是……但我看著真不像好話，怪滲人的。你最好回去看看。」
掛了電話，我心跳加速。我想給張強打個電話，但手指懸在撥號鍵上，又停住了。
就在這時，張強的電話居然主動打了進來。
這是我離家後他第一次聯繫我。
「喂，老婆……」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，透著一股刻意壓抑的焦急，「那個，你的身份證是不是還在家裡的抽屜里？」
「怎麼了？」我警惕地問。
「沒，沒什麼。就是……我有朋友在派出所，說是要查流動人口登記，家裡住這麼多人，得報備一下。你把身份證寄給我用一下唄？或者告訴我放哪了，我自己找。」
查流動人口需要房主的身份證原件？
我是個行政主管，對這些流程門兒清。這種藉口，蹩腳得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。
「我帶在身上了。」我撒了個謊，「你要用，我明天給你送回去。」
「別！千萬別回來！」張強幾乎是尖叫出聲，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，連忙壓低聲音找補，「我是說……家裡亂，味道也大，你不是最聞不得煙味嗎？你別折騰了，我自己想辦法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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