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但是……」婆婆深吸一口氣,指著滿桌的親戚,又指著陳剛,突然提高音量,吼出了那句讓整個飯廳瞬間死寂的話。
「但是敏敏已經三天喝不進米湯了!那是她現在唯一能嘗出味道的東西……她是晚期!晚期啊!原本她有錢做手術的,那三十萬救命錢去哪了?你問問你身邊這個好男人!你問問他!」
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那把黃銅鑰匙從我手裡滑落,砸在瓷磚上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我有些耳鳴,茫然地看著婆婆:「媽,你說什麼?什麼晚期?什麼三十萬?」
婆婆沒有理我,她像個瘋子一樣沖向陳剛,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臉上:「你說話啊!你個畜生!你妹都要死了,你還讓你媳婦鎖著柜子!你還是人嗎?」
陳剛沒躲,「撲通」一聲跪在了地上,捂著臉,嚎啕大哭。
5.
「陳敏……其實半年前就復發了。」
大姑姐在旁邊小聲驚呼:「復發?不是說五年前治好了嗎?」
婆婆癱坐在地上,一邊捶地一邊哭訴:「復發了,擴散了,喉嚨里全是瘤子……化療做得她沒味覺,吃什麼吐什麼,只有這種水分足、糖分高的水果,她能稍微嘗出點甜味……那個爛葡萄,是我去水果市場撿的,我想著搗碎了給她潤潤喉……」
我腦子裡「轟」的一聲。
我想起垃圾桶里那些被咬得坑坑窪窪的蘋果核——那不是浪費,那是她拚命想咽下去卻又吐出來的掙扎。
我想起婆婆身上的消毒水味——那是她在醫院陪護沾染的氣息。
我想起那個消失的電飯煲——那是婆婆在給女兒熬止痛的中藥。
「那錢呢?」我轉頭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陳剛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「陳敏不是有三十萬拆遷款嗎?那是她留著保命的錢啊!你不是說工資卡都在我這嗎?你哪裡還需要錢?」
陳剛不敢抬頭,整個人縮成一團。
婆婆從貼身的棉襖內袋裡,哆哆嗦嗦地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。她把那些紙摔在陳剛臉上,漫天飛舞。
我撿起一張,是一張借貸公司的催收單。再撿起一張,是網絡賭博的充值記錄。
「半年前……我就發現了。」婆婆哭得幾乎背過氣去,「這個畜生!跪在敏敏床頭,哭著說做生意賠了,借敏敏的錢周轉一個月。敏敏心軟,把手術費都給了他……結果呢?肉包子打狗!全輸了!」
「他的工資卡……那是空的啊!」婆婆指著陳剛,「他每個月往裡面轉的那點錢,都是從這一家家網貸里套出來的!他早就把家底輸光了,還背了幾十萬的債!」
我只覺得天旋地轉。原來,那個所謂的「老實人上交工資卡」,不過是拆東牆補西牆的障眼法,是為了穩住我、繼續吸血的誘餌!
「我怕你知道了要跟他離婚……」婆婆抬起頭,滿眼血絲地看著我,「悅悅,媽自私啊。媽想保住兒子的家,又想救女兒的命……我沒錢,我只能偷你的東西去填補……我以為只要把敏敏哄好了,這事就能瞞過去……」
我看著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老人,又看了看那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男人,突然覺得一陣噁心。胃裡翻江倒海,那是一種被人愚弄、被人當傻子耍的徹骨寒意。
原來,我以為的「婆媳大戰」,不過是一場為了掩蓋罪惡的獨角戲。
我引以為傲的精明,在那把可笑的銅鎖面前,碎得一塌糊塗。我鎖住的哪裡是車厘子?我鎖住的是一個小姑子臨死前最後的尊嚴,也鎖住了這個家最骯髒的秘密。
「陳剛。」我輕聲叫他的名字,「你看著我。」
陳剛抬起頭,鼻涕眼淚糊了一臉:「悅悅,我錯了,我真的想翻本……我想贏回來就還給妹妹,再給你買個大房子……」
「啪!」
我用盡全身力氣,把那箱四百多塊的車厘子,連著箱子狠狠砸在了他身上。
「去你的大房子!」
我發了瘋一樣沖向那個柜子,把裡面所有的存貨——牛奶、燕窩、還沒開封的巧克力,統統抱在懷裡。
「悅悅,你去哪?」婆婆在後面喊。
我沒回頭,眼淚模糊了視線:「去隔壁!帶路!」
6.
陳敏租的房子就在隔壁棟的一樓,陰暗,潮濕。
推開門的那一瞬間,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腐爛氣息,那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味道。
陳敏躺在床上,瘦得已經脫了相,顴骨高高聳起,眼窩深陷。床頭柜上,放著半碗剝好的山竹——那是我上周丟掉的,有些已經氧化變黃了,但她顯然捨不得吃。
看見我進來,她掙扎著想坐起來,喉嚨里發出「嗬嗬」的風箱聲。
「嫂……嫂子……」她費力地擠出一絲討好的笑,「別怪媽……是我嘴饞……我想吃甜的……」
我的眼淚瞬間決堤。
我衝過去,把那箱車厘子撕開,抓起一把,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根本喂不進去。
「敏敏,嫂子不知道……」我哭著把一顆車厘子送到她嘴邊,「嫂子給你買了,全是你的,以後管夠……管夠……」
陳敏張開嘴,含住那顆殷紅的果實。她沒有牙齒咀嚼,只能含著,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流進枕頭裡。
「甜嗎?」我問。
她點了點頭,臉上露出了孩童般滿足的笑。
那天晚上,救護車來了。是我打的電話。
陳敏被送進了ICU。雖然醫生說已經沒有手術的必要了,但至少能讓她走得不那麼痛苦。
至於醫藥費,我當晚就叫來了二手車販子,把陳剛那輛視若性命的越野車賣了。賣了十二萬,全交了住院費。
陳剛試圖阻攔,被我拿著菜刀逼退了。
「這車是你婚內財產,也有我的一半。」我指著他的鼻子,「剩下的一半,算是你還你妹的利息。至於本金,你這輩子慢慢還吧。」
一周後,陳敏走了。走得很安詳,嘴裡最後含著的,是一顆我剛買的草莓。
處理完喪事的那天,我把一份離婚協議書拍在了陳剛面前。
「借貸和賭博是你個人債務,我已經諮詢過律師了,這房子是我的婚前財產,你凈身出戶。」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。
婆婆撲過來抱住我的腿,哭得撕心裂肺:「悅悅,敏敏都沒了,你再走,這個家就真散了啊!媽以後給你當牛做馬……」
我低下頭,看著那雙貼滿膠布的手。我可憐她,真的。作為一個母親,她為了兒女幾乎流乾了血。但作為一個婆婆,她為了包庇兒子的罪惡,差點讓我成了那個冷血的幫凶。
「媽。」我最後一次這樣叫她,「那把鎖,我已經扔了。」
「它鎖住了我的刻薄,卻沒鎖住這一家子爛透的人心。有些惡,披著老實人的皮,吃人都不吐骨頭。我不想我的兒子,將來變成陳剛這樣的人。」
我拎起行李箱,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家。
那個飯廳的桌上,還放著那把打開的黃銅鎖。它靜靜地躺在那裡,像一隻張開的眼睛,冷冷地注視著這荒誕的人間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