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五晚上的暴雨下得人心慌。掛鐘剛敲過九點一刻,門鈴就被急促地按響了。我透過貓眼看了一眼,心裡猛地一沉,趕緊拉開了門。
門外站著的是我外婆,趙桂芳。她渾身濕透,手裡提著那個標誌性的紅藍編織袋,雨水順著她花白的頭髮淌下來,滴在地墊上,迅速暈開一攤黑水。
「悅悅啊……你舅舅不是人啊!」門剛開了一條縫,外婆的哭嚎聲就先一步擠了進來,聲浪甚至蓋過了樓道外的雷聲,「大雨天把我推出來,說不想養個吃白飯的死老太婆,讓我去死啊……」
我趕緊把她扶進屋,拿了條幹毛巾給她擦頭髮。她的手冰涼,還在不停地發抖,嘴裡反反覆復念叨著舅舅劉建國的「罪狀」:不給做熱飯,不給開空調,嫌她費電,嫌她老了有味兒。
作為一個司法鑑定中心的助理,職業習慣讓我並沒有第一時間跟著她的情緒走,而是下意識地掃視她的全身。雖然衣服濕了,但她腳上那雙軟底皮鞋我很眼熟。那是某個專做老年鞋的牌子,一雙要八百多,鞋面雖然沾了點泥水,但皮質光亮,顯然平時保養得很好。再看她的氣色,雖然此刻因為淋雨有些蒼白,但臉頰有肉,皮膚並不鬆弛,完全不像是一個長期受虐待、吃不飽飯的老人。
2.
我給她倒了一杯熱水,看著她捧著杯子,眼神時不時地偷瞄我的臉色。「外婆,」我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,刻意保持了半米的距離,語氣平靜卻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冷硬,「如果舅舅真的棄養,這是犯法的。」
外婆愣了一下,哭聲頓了頓,隨即拔高了音調:「可不是嘛!他就是犯法!這種兒子生下來就該掐死!」
「既然這樣,那這事兒不能忍。」我盯著她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說,「明天我就帶您去律所。我是做司法鑑定的,認識不少好律師。棄養老人屬於遺棄罪,情節嚴重是要判刑的。而且,既然他不養您,那他名下的房子、存款,作為母親,您都有權通過法律手段追討贍養費,甚至分割家產。」
我以為聽到這話,外婆會感到解氣。可讓我沒想到的是,前一秒還哭天搶地的外婆,在那一瞬間,整個人像是被按了暫停鍵。她正在擦眼淚的手僵在半空,那雙原本充滿怨毒的渾濁眼睛裡,竟然閃過了一絲極為明顯的驚恐。
「起……起訴?」她結巴了一下,眼神開始飄忽,「哎呀,那是家醜,家醜不可外揚啊悅悅。要是告了他,我以後死了怎麼有臉見劉家的列祖列宗?」
「都把您趕出來了,還顧什麼臉面?」我沒鬆口,「法律只講證據,不講情面。只要您點頭,我保證讓舅舅把吞了您的錢都吐出來,房子也得歸您。」
「不行!」外婆突然尖叫一聲,手裡的水杯差點灑出來。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,連忙捂著胸口,眉頭皺成一團,「哎喲……我這心口疼,老毛病犯了。悅悅啊,你別逼外婆,外婆就是想在你這兒借住一段日子,等我那不孝子回心轉意了,我就回去。」
看著她拙劣的演技,我心裡的疑雲越來越重。一個被親兒子虐待趕出家門的老人,聽到能通過法律討回公道,第一反應不是高興,而是恐懼?她在怕什麼?怕舅舅坐牢?還是怕別的什麼東西曝光?
3.
外婆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。也就是從她住進來的第二天起,我家原本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破了。她雖然嘴上說是「借住」,但行為舉止一點都不客氣。主臥朝南,陽光好,她暗示我睡書房,把主臥讓給她養身體。我想著她是長輩,又剛受了「委屈」,便忍了。
但她的消費觀念讓我這個月薪兩萬的人都覺得肉疼。早上要喝現磨的五穀豆漿,不能有渣;中午要吃前腿肉剁的獅子頭,嫌絞肉機絞出來的沒靈魂;水果只吃進口車厘子,超市打折的蘋果她看都不看一眼。
周三晚上,我下班回家,一進門就看見客廳茶几上擺著一盒車厘子,那是昨天我剛買的,花了二百多。此刻只剩下一個空盒,地磚上吐得全是紫紅色的果核,像是一攤攤血跡。
「悅悅啊,這櫻桃不甜,下次別買了。」外婆躺在沙發上,一邊剔牙一邊指揮我,「對了,把地掃掃,老人腰不好,彎不下去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,把包扔在玄關,拿起掃帚開始掃地。「外婆,舅舅以前也這麼伺候您?」我狀似無意地問。
「他?」外婆冷哼一聲,「他要有你一半孝順,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。那個沒良心的,上個月連我的降壓藥都給我斷了,說是沒錢買。」
我掃地的動作停了一下。外婆吃的降壓藥是一種進口靶向藥,一盒三百多,一個月要吃兩盒。如果舅舅連這個都斷了,那她現在吃的藥是哪來的?我昨晚幫她收拾行李時,明明在那個編織袋的側兜里,看見了整整齊齊碼著的五盒藥,都是嶄新的,生產日期就是上周。既然舅舅「虐待」她、「斷藥」,這價值一千多塊錢的藥,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?
4.
疑點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。周四下午,我特意請了半天假。我沒告訴外婆,直接去了舅舅家。我想親眼看看,那個傳說中「喪盡天良」的舅舅,到底把日子過成了什麼樣。
舅舅家在城西的老舊小區,那是外公留下的老公房,六樓,沒電梯。爬上六樓時,我已經出了一層薄汗。敲了半天門,裡面才傳來拖沓的腳步聲。
門開了。那一瞬間,我幾乎沒認出眼前這個男人是我的舅舅。
記憶中那個雖然沉默但身板硬朗的漢子,此刻瘦得脫了相。他眼窩深陷,面色蠟黃,露在外面的小臂上青筋暴起,皮膚乾枯得像老樹皮。屋裡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,是廉價艾草條混合著某種陳舊霉味的氣息。
「悅悅?」舅舅看到我,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,下意識地想用身體擋住身後的客廳,「你怎麼來了?你外婆……她還好嗎?」
我推開門縫,側身擠了進去。屋裡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涼氣。
以前那個雖然舊但整潔溫馨的家不見了。客廳里空蕩蕩的,原本放電視機的地方只剩下一塊積灰的印子,空調也被拆走了,牆上留下兩個黑乎乎的洞。餐桌上放著一隻缺了口的瓷碗,裡面盛著大半碗清水煮掛麵,上面飄著幾片枯黃的菜葉,連一滴油花都看不見。
這就外婆口中那個「有錢不給親媽花」、「自己吃香喝辣」的不孝子?
5.
「舅舅,」我指著那碗面,聲音有些發顫,「你就吃這個?」
舅舅侷促地搓著手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:「最近胃口不好,吃清淡點……那個,悅悅,你坐,我去給你倒水。」他轉身去拿暖瓶,走路的時候腿有點瘸。
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腕。那手腕細得嚇人,但我更震驚的是,他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針眼,有些已經結痂,有些還泛著青紫。作為在司法鑑定中心工作的人,我對這種痕跡太熟悉了。
「透析?」我盯著他的眼睛,「你得了尿毒症?」
舅舅的身體猛地一顫,想抽回手,卻沒力氣。他低下頭,聲音啞得像含著沙礫:「別……別告訴你外婆。」
「什麼時候的事?」
「半年了。」
「所以你把電視、空調都賣了?」
舅舅沉默地點了點頭,過了半晌才說:「透析太貴了,一周三次,醫保報完還得自己掏不少。我現在幹不了重活,沒收入……」
「那外婆知道嗎?」
舅舅猛地抬起頭,眼神里全是懇求:「悅悅,千萬別跟她說!她年紀大了,受不得刺激。她一直以為我有錢不給她花,就讓她這麼以為吧。她去你那兒……我也沒辦法,我這兒連口熱飯都供不上了,總不能讓她跟著我餓死。」
我看著眼前這個卑微到了塵埃里的男人,胸口像堵了一團濕棉花。「她走的時候,帶走了五盒進口降壓藥。」我冷冷地說,「那是一千五百塊錢。你連飯都吃不上了,哪來的錢給她買藥?」
舅舅愣了一下,隨即苦笑:「那是把我的手機賣了換的……老人家的藥不能停。」
我只覺得一股血氣直衝天靈蓋。賣了手機給媽買藥,自己吃清水面,結果還要被親媽滿世界罵「不孝」、「畜生」。這個世界上,真的有這麼瞎眼的媽嗎?
6.
回到家時,已經是傍晚。外婆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,手裡剝著我買的山竹。「喲,回來了?今晚吃什麼呀?我想吃紅燒排骨,要糖醋口的。」她看都沒看我一眼,隨口吩咐道。
看著她紅潤的臉色,再想到舅舅那張蠟黃的臉,我心裡的怒火怎麼也壓不住。
「外婆,」我沒換鞋,直接走到她面前,「舅舅病了,您知道嗎?」
外婆剝山竹的手頓了一下,眼皮都沒抬:「病?他能有什麼病?裝的!就是不想養我,裝窮賣慘!他身強力壯的,以前在工地扛水泥都使得完勁兒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