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手機在褲兜里震了三下。
林強正蹲在工地的水泥堆旁啃饅頭,嘴角還沾著點鹹菜沫。
他騰出手摸出手機,螢幕上是同村發小柱子的微信。
點開是段小視頻,配樂吵得慌,紅綢子晃得人眼暈。
視頻中央,穿著定製西裝的林偉正牽著新娘的手,對著台上的父母鞠躬。
林強嘴裡的饅頭「啪嗒」掉在地上。
饅頭滾了兩圈,沾了一層灰,像他此刻的臉。
柱子的消息緊跟著過來:「強子,你弟今天結婚?咋沒叫你回來?」
林強的手指在螢幕上懸了半天,沒打出一個字。
他能說啥?
他連自己親弟弟結婚的日子,都是看別人的視頻才知道的。
工頭在不遠處喊他:「林強!愣著幹啥?攪拌機該上料了!」
他慌忙撿起地上的饅頭,拍了拍灰塞進懷裡,快步跑過去。
攪拌機的轟鳴聲很大,震得他胸腔發疼。
可再大的聲音,也蓋不過腦子裡反覆迴響的那句話——
那是他弟林偉,他從小疼到大的親弟弟啊。
結婚這麼大的事,居然連個信兒都沒給他捎。
林強今年三十五,在工地上乾了快十年。
皮膚曬得黝黑,手上全是老繭,指關節因為常年搬重物,有些變形。
他不是沒本事,當年高考分數夠上一本,是家裡說沒錢,讓他把機會讓給弟弟。
「你是哥,」媽當時抹著眼淚說,「偉偉比你聰明,將來有出息了,還能忘了你?」
他信了。
拿著高中畢業證就進了城,從搬磚小工做起,一天干十五六個小時。
第一個月工資發了兩千八,他留了三百當生活費,剩下的全打回了家。
媽在電話里誇他懂事,說偉偉在學校跟同學比吃穿,她正愁沒法管。
林強沒吭聲,第二天就把自己的伙食費降到了二十塊一天。
他總覺得,弟弟是家裡的希望,自己苦點不算啥。
林偉考上大學那年,家裡擺了升學宴。
林強特意請了假回去,給弟弟包了個五千塊的紅包——那是他攢了三個月的血汗錢。
席間,親戚們都夸林偉有本事,爸媽笑得合不攏嘴。
有人問起林強,媽輕描淡寫地說:「在工地上混口飯吃,沒啥出息。」
林強攥著手裡的酒杯,指節都泛白了,卻還是擠出個笑臉。
從那以後,林偉上大學的學費、生活費,幾乎全是林強承擔。
林偉談戀愛,買禮物、請吃飯的錢,是林強給的。
林偉畢業找工作,托關係送禮的錢,還是林強出的。
林強自己呢?
一件外套穿了五年,破了洞就自己縫縫補補,從來不捨得買新的。
工地上的工友都笑話他,說他是「扶弟魔」,把自己活成了弟弟的提款機。
林強每次都只是笑笑,他總覺得,血濃於水,弟弟不會忘本。
可現在,看著視頻里林偉春風得意的樣子,他的心像被鈍刀子割一樣疼。
婚禮辦得很隆重,酒店是市裡最好的,賓客滿堂,鞭炮齊鳴。
唯獨沒有他這個,掏了十幾年錢的親哥哥。
晚上收工回到工棚,林強躺在硬板床上,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。
手機又響了,這次是他媽打來的。
他猶豫了半天,還是接了。
「強子啊,忙啥呢?」媽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理所當然。
林強喉嚨發緊,半天憋出一句:「剛下班。」
「哦,那正好,跟你說個事兒。」
林強等著她說弟弟結婚的事,等著她解釋為什麼沒叫他。
可媽接下來的話,讓他渾身的血都涼了。
「你弟今天結婚,場面辦得挺風光,就是花了不少錢。」
她頓了頓,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:「你也知道,他剛結婚,手裡沒多少現錢。」
林強沒說話,手指死死攥著手機,指甲都嵌進了肉里。
「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,」媽的聲音越來越直接,「你拿六萬塊錢出來,給你弟當蜜月費。」
「他跟媳婦想去馬爾地夫,差著點錢呢。」
「你一個月掙得也不少,六萬對你來說不算啥,就當是給你弟的新婚禮物了。」
林強終於忍不住了,聲音帶著顫抖:「憑什麼?」
電話那頭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他會反駁。
「憑什麼?」媽拔高了聲音,「憑他是你弟!憑你是當哥的!」
「我養你這麼大,不是讓你跟弟弟斤斤計較的!」
「偉偉結婚這麼大的事,你連個面都不露,現在讓你拿點錢怎麼了?」
林強氣得渾身發抖,他反問:「他結婚,為什麼沒叫我?」
「叫你幹啥?」媽理直氣壯,「你工地上一身灰,來了不是給偉偉丟人嗎?」
「人家女方家的親戚都在,都是有頭有臉的人,你往那兒一站,像什麼樣子?」
「我跟你爸也是為了你好,省得你去了,人家問起來,我們不好解釋。」
「為了我好?」林強笑了,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,「媽,你有沒有想過我?」
「想你啥?」媽不耐煩了,「我看你就是在外面混久了,心野了,連親弟弟都不管了!」
「六萬塊錢,明天必須打過來,不然你就別認我這個媽!」
「還有,偉偉說了,你要是不拿錢,以後就沒你這個哥了!」
「嘟…嘟…嘟…」
電話被直接掛斷,留下林強一個人在空蕩的工棚里,對著冰冷的手機。
窗外的月亮很圓,透過破舊的窗戶紙照進來,落在他臉上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臉,全是淚水。
十幾年的付出,十幾年的忍讓,換來的就是一句「丟人」,一句「不拿錢就別認媽」。
他突然覺得,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。
第二天,林強沒去上工。
他躺在工棚里,不吃不喝,腦子裡全是過去的事。
他想起小時候,弟弟發燒,他背著弟弟走了十幾里山路去醫院,鞋都磨破了。
他想起弟弟考試沒考好,哭著跟他說怕爸媽罵,他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,挨了一頓毒打。
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領到工資,給弟弟買了個新書包,弟弟笑得像朵花。
那些畫面,曾經是他堅持下去的動力,現在卻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。
中午的時候,柱子又發來消息,說婚禮辦得特別熱鬧,爸媽在台上感謝了一大堆人,就是沒提他。
「強子,你別往心裡去,」柱子安慰他,「也許是他們太忙,忘了通知你。」
林強回了個「嗯」,心裡卻清楚,這不是忘,是故意的。
他們就是覺得,他這個工地上的哥哥,配不上弟弟風光的婚禮。
下午,爸打來電話,語氣比媽緩和些,但意思還是一樣。
「強子,你媽昨天說話沖了點,你別往心裡去。」
「偉偉結婚,家裡確實花光了積蓄,你當哥的,幫襯一把是應該的。」
「六萬塊,你要是手頭緊,先打三萬過來也行,剩下的慢慢湊。」
林強閉著眼,深吸了一口氣:「爸,我沒錢。」
「沒錢?」爸的聲音立刻變了,「你一個月掙好幾萬,怎麼會沒錢?」
「我跟你媽都打聽好了,你工地上的大工,一天就三百多!」
「你是不是不想給?林強,你別忘了,你是吃家裡的飯長大的!」
「偉偉是你親弟弟,他過得好,你臉上也有光!」
「我臉上沒光,只有巴掌印。」林強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。
「你說啥胡話!」爸急了,「我告訴你,這錢你必須拿!不然你就別回這個家!」
林強笑了:「我早就沒家了。」
說完,他直接掛斷了電話,然後把手機關機,扔到了一邊。
他翻了個身,看著床底下那個破舊的木箱子。
那是他從家裡帶出來的唯一東西,裡面裝著他的身份證,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個抱著嬰兒的女人,笑得很溫柔。
媽說,這是他的親生母親,在他一歲的時候就去世了。
後來爸再婚,娶了現在的媽,又生了林偉。
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弟弟不一樣,所以一直努力討好爸媽,討好弟弟,希望能融入這個家。
現在看來,一切都是徒勞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