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到了。」周凱熄了火,但他沒有急著下車。
他解開安全帶,側過身,從副駕駛前方的儲物格深處——那個平時只放行駛證和保險單的地方,掏出了一個信封。
信封是那種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,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,邊緣甚至有些磨損起毛,顯然被人無數次拿出來看過,又塞回去。
「拿著。」他遞給我。
我接過信封,感覺裡面輕飄飄的,卻又沉甸甸的。
借著車頂昏黃的閱讀燈,我打開了它。
裡面沒有錢。只有兩張紙。
第一張,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,邊緣參差不齊。上面是趙強那歪歪扭扭的字跡:
「今借到周凱現金壹萬元整(10000元),用於進貨周轉,半月內歸還。借款人:趙強。2024年6月15日。」
這沒什麼特別的,只是一張普通的欠條。
但當我抽出第二張紙時,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。
那是一張複印件,複印得有些模糊,但上面的字依然清晰可辨——「誠信典當行」。
當物名稱:實心足金龍鳳鐲(一對)。
重量:68克。
當金:28000元。
當戶簽字:趙強。
日期:2024年6月16日。
也就是他找周凱借錢的第二天。
龍鳳鐲……
我的手開始劇烈顫抖。那對龍鳳鐲我認識,那是蘇蘇結婚時,她姥姥留給她的陪嫁,是她最寶貝的東西。她說那是她的護身符,是要傳給女兒的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……」我感覺嗓子裡像塞了一團棉花,堵得慌。
周凱點了一根煙,但他沒有抽,只是讓它在指尖燃燒。
「半年前,趙強找我借錢,說生意上資金斷裂,急需進貨。他千叮萬囑讓我別告訴你,也別告訴蘇蘇,說怕你們女人瞎操心。」
周凱頓了頓,轉頭看向窗外:「我轉給他了。大家都是兄弟,能幫一把是一把。但是我留了個心眼。那天我看他眼神飄忽,說話老是舔嘴唇,那是心虛的表現。而且他手機一直在響,他看一眼就立刻扣過去。」
「我跟了他一路。」
周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,「我看著他沒去進貨,而是進了一家地下棋牌室。我在外面守了三個小時,看到他出來的時候,臉灰得像死人,那一萬塊錢早沒了。」
「第二天,我就去查了。他不僅輸光了家底,還在外面欠了一屁股高利貸。為了翻本,他把蘇蘇的陪嫁偷出來當了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?!」我尖叫起來,眼淚奪眶而出,「蘇蘇那時候還懷著孕啊!你為什麼不告訴我!」
「告訴你有什麼用?」周凱猛地轉過頭,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色,「告訴你,你會怎麼樣?你會衝過去質問趙強?還是會告訴蘇蘇?蘇蘇那種死要面子的性格,你知道了只會讓她更難堪!而且她懷著孕,要是受了刺激流產了怎麼辦?」
我張了張嘴,卻發不出聲音。
是啊,蘇蘇那麼驕傲的一個人。
「我私下找過趙強,警告過他。」周凱把煙頭扔出窗外,「但他已經瘋了。賭狗是沒有理智的。這半年,他陸陸續續找各種理由又要借錢,我都沒給。但我一直讓人盯著這邊的動靜。」
他指了指那張當票複印件:「這東西,是我找熟人從當鋪複印出來的。原本想替蘇蘇贖回來,但那段時間我們也剛交了保險費,手頭緊……我就一直留著,想著關鍵時刻能當個證據。」
我看著手裡的紙,突然明白了一件事。
「所以……」我顫抖著問,「蘇蘇生孩子,你攔著我不讓轉那6000塊……」
周凱轉過身,雙手握住我的肩膀,他的眼神無比認真,甚至帶著一絲狠厲。
「林淺,你聽我說。趙強現在就是一個無底洞。他的卡肯定早就被監控了,或者是他自己就在等著這筆錢去翻本。」
「你以為蘇蘇當初隨你那5000是閒錢?那可能是她偷偷刷爆信用卡套現出來的救命錢!那是她在維護最後的體面!」
「如果你現在轉6000過去,這錢只要一到帳,蘇蘇連一分錢都花不到,全都會進趙強的口袋,然後變成莊家桌上的籌碼!」
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我以為的吝嗇,竟然是他最深沉的保護。
如果不是周凱攔住我,我這筆錢不僅幫不了蘇蘇,反而是在給那個毀了她家庭的賭徒輸血。
「那怎麼辦?」我哭著問,「蘇蘇還在上面,我不能看著她受苦啊!她現在肯定連吃都沒得吃……」
「所以,我們得換個方式給。」
周凱解開安全帶,從后座拿出一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,裡面鼓鼓囊囊的。
「跟我上去。」他替我擦掉眼淚,眼神變得堅定,「一會無論看到什麼,你都要忍住,別穿幫。記住,我們是來『討債』的。」
討債?
我愣住了。
4.
住院部大樓的電梯壞了一部,我們等了足足十分鐘才擠進去。
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混合了消毒水、盒飯和嬰兒排泄物的味道。到了婦產科樓層,走廊里全是加床,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,吵得人腦仁疼。
我們在走廊盡頭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蘇蘇。
她住的不是單人間,甚至不是正規病房,而是一張靠著廁所門口的加床。
她正背對著我們,側躺著給孩子喂奶。身上穿著醫院發的那種條紋病號服,領口發黃,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。
聽到腳步聲,她回過頭。
那一瞬間,我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捏碎了。
蘇蘇瘦脫了相。以前圓潤飽滿的臉頰現在深陷下去,顴骨高聳,臉色蠟黃得像一張陳年的舊紙。她的頭髮油膩地貼在頭皮上,顯然好幾天沒洗了。
看到我,她渾身一顫,下意識地想要拉起被子遮住桌上的東西。
但我還是看到了。
那是一個一次性飯盒,裡面裝著半個冷掉的饅頭,還有一袋五毛錢的榨菜。
這就是一個剛生完孩子的產婦吃的月子餐?
「淺淺……」蘇蘇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,眼神里充滿了驚恐、尷尬,還有無地自容,「你怎麼來了……」
我想哭,但我死死咬住嘴唇,不讓自己發出聲音。
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。那裡空空如也,那隻她最愛的龍鳳鐲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根兩塊錢就能買一大把的紅色頭繩。
「我想你了,來看看你。」我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走過去想要抱抱她。
就在這時,廁所的門突然開了。
一個男人走了出來。
是趙強。
他穿著一件起了皮的舊皮衣,頭髮亂糟糟的,眼袋浮腫得像掛著兩個水袋,滿身都是那股讓我作嘔的煙味。
一看到我和周凱,尤其是看到我手裡提著的那個愛馬仕包(那是周凱送我的結婚周年禮物),趙強的眼睛瞬間亮了。
那種光芒,我在餓狼的眼睛裡都沒見過。那是貪婪,是慾望,是看到了獵物的興奮。
「哎呀!嫂子來了!周哥也來了!太客氣了!真是稀客啊!」
趙強把手裡的煙頭隨手扔在地上用腳碾滅,快步走過來,甚至沒洗手就想來拉我的胳膊,「嫂子,你看這……蘇蘇剛生完,正缺營養呢,我這幾天生意忙,也沒顧上……」
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包,又瞟向我的口袋,意圖再明顯不過了。
他在等紅包。
他在等那個能讓他再去賭桌上搏一把的本錢。
如果是以前,看到這一幕,我會心疼蘇蘇,會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轉帳,甚至會把包里的現金都給他。
但此刻,我想起了那張當票,想起了那個冷饅頭。
噁心。
前所未有的噁心。
我正要發作,周凱突然一步跨到了我面前。
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堵牆,擋住了趙強那令人作嘔的視線。
周凱沒有笑,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。他雙手插在兜里,並沒有把手伸出來和趙強握手。
「是啊,弟妹辛苦了。」周凱的聲音不大,但在嘈雜的走廊里卻顯得格外清晰,「不過趙強,那1萬塊錢你打算什麼時候還?」
5.
這一句話,像一道驚雷,瞬間炸響在狹窄的過道里。
趙強的笑容僵在臉上,像是一張裂開的面具。他顯然沒想到,周凱會在這種場合、當著老婆閨蜜的面提債。
周圍幾個病床上的人都轉過頭來看熱鬧。
「周……周哥……」趙強結巴了一下,眼神閃爍,「你看這……蘇蘇剛生孩子,到處都要用錢,我也正是手頭緊的時候……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