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什麼金項鍊,也沒有什麼購物小票掉出來。
我不死心,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掏。
左邊口袋,空的。
右邊口袋,也是空的。
難道是我多心了?
正當我準備把衣服塞回去的時候,我的手指在衣服內襯的下擺處,摸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。
不是在口袋裡,而是在內襯和外皮之間的夾層里。那裡有一道手工縫補的痕跡,針腳很粗糙,顯然是後來縫上去的。
心跳突然加速,快得讓我有些眩暈。
我用力扯開那道縫線,手指伸進去,夾出了那個硬硬的東西。
那是一張摺疊了四五次的A4紙,紙張已經受潮發軟,邊緣有些磨損。
我顫抖著手,借著窗外的月光和手機的手電筒,緩緩展開了那張紙。
4.
看清紙上內容的那一瞬間,我感覺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,五臟六腑都移了位。
那根本不是什麼購物清單。
那是一張手寫的\\《債務調解協議書》\\。
紙張皺皺巴巴,字跡歪歪扭扭,但在刺眼的手機燈光下,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睛:
「甲方(債權人):趙龍(身份證號XXXXXX)」
「乙方(債務人):王桂蘭(身份證號XXXXXX)」——那是我母親的名字!
「事項說明:乙方因參與地下六合彩賭博,累計欠甲方本金及利息共計人民幣玖萬元整。經雙方協商,乙方一次性償還人民幣柒萬伍仟元整(¥75,000),剩餘利息免除。此款付清後,雙方債務兩清,甲方不得再行追討。」
下面是鮮紅的指印。
而在擔保人那一欄,歪歪扭扭地簽著兩個小字:李梅。
我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,紙張在空氣中發出「嘩啦嘩啦」的脆響。
賭博?
我那吃齋念佛、連買菜都要為了幾毛錢跟人討價還價的母親,竟然賭博?而且欠了高利貸?
我翻過那張協議書,背面還夾著一張皺巴巴的單據。
那是市第三醫院的急診繳費單。時間是5月3日晚上11點。
診斷結果:軟組織挫傷,高血壓危象。
患者姓名:王桂蘭。
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像炸開的煙花,瞬間串聯了起來。
H-G-Z。
不是奢侈品。是\\「還(H)高(G)債(Z)」\\!
五一那次,她們根本不是來旅遊的。
母親在老家賭輸了錢,被人追債追到了城裡,甚至可能被打了(急診單上的軟組織挫傷)。她們走投無路,跑來找我這個「出息了」的兒子避難。
可是,為什麼是陳芸出的錢?
為什么妹妹要承認是她買奢侈品花了錢?
為什麼陳芸寧願被我誤解成「潑婦」、「守財奴」,也不肯告訴我真相?
我看著手裡那件破舊的羽絨服。內襯裡還有幾塊硬硬的東西,我摸了摸,那是縫在裡面的幾十塊零錢。
妹妹連幾十塊錢都要藏在衣服夾層里防身,她怎麼可能去買奢侈品!
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妹妹在語音里慌亂的語氣,想起背景音里那個熟悉的麻將聲——那是母親最愛去的老年活動室的聲音!
我一直以為那是妹妹在外面玩,原來,那是母親還在賭桌上!
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,讓我幾乎站立不穩。
就在這時,浴室的水聲停了。
片刻後,陳芸擦著頭髮走了出來。她看到客房的燈亮著,推門進來,一眼就看到了我手裡拿著的那件破羽絨服,和那張展開的協議書。
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。
5.
「強子,你……」陳芸的聲音在發抖。
我紅著眼睛,舉起那張紙,喉嚨里像塞了塊燒紅的炭,沙啞地問:「這是什麼?為什麼瞞著我?」
陳芸僵在門口,手裡的毛巾掉在地上。她咬著嘴唇,死死盯著我,眼淚突然就下來了。
「我敢告訴你嗎?李強,我敢嗎!」
她哭喊著,聲音里全是委屈和心酸,「你那個脾氣我知道,你要是知道你媽賭博欠高利貸,還被人追到家門口打,你會怎麼樣?你會發瘋!你會報警!你會跟你媽斷絕關係!你那時候項目正關鍵,你要是鬧出事來,你的工作還要不要了?」
我愣住了。
陳芸抬起頭,滿臉淚痕:「那天晚上,那些人堵在小區門口。你媽跪在地上求我,把頭都磕破了。她求我幫幫她,說這是最後一次。」
「那7.5萬,是我們存了三年的定期,本來打算下半年給你換車的……我取出來的時候,心都在滴血。」
「那阿梅呢?」我顫聲問,「為什麼阿梅要認?」
陳芸的眼神變得無比痛惜:「是你媽逼的。你媽說,她在你心裡一直是完美的母親,不能有污點。要是說是阿梅不懂事亂花錢,你頂多罵幾句,畢竟你是哥哥,會原諒妹妹的。阿梅那個傻丫頭……她當時哭著對我說:『嫂子,只要能救媽,只要哥不難過,我認。』」
聽到這裡,我的記憶突然被狠狠扯開,回到了8歲那年的夏天。
那天我不小心打碎了父親最珍愛的一瓶酒。父親回來時,我嚇得躲在桌子底下。只有4歲的妹妹,顫顫巍巍地站出來,小聲說:「爸,是我打碎的。」
那一次,父親的掃帚打斷了三根。妹妹一聲不吭,只是死死咬著嘴唇。
二十年過去了,我以為我們都長大了。可原來,她一直還站在那個位置,替我、替媽、替這個家挨打。而我,作為既得利益者,竟然還信了媽的鬼話,覺得妹妹「變壞了」。
「李強,你知道阿梅走的時候跟我說什麼嗎?」陳芸哽咽著打斷了我的回憶,「她說,嫂子,這錢算我借你的,我在家裡打工,一個月還你五百,十年我也還清了。」
我感覺心臟被人狠狠捏碎了。
我想起妹妹那雙磨偏了的布鞋,想起她藏在衣服夾層里的零錢,想起她為了維護母親的形象、為了我這個哥哥的安寧,背負了「貪婪」、「敗家」的罵名。
「那這次呢?」我問,「這次國慶,她們為什麼又要來?」
陳芸擦了一把眼淚,站起來,眼神變得凌厲:「剛才是阿梅偷偷給我打的電話。她說,媽又輸了。這次是三萬。媽逼著阿梅給你打電話,想借著『旅遊』的名義,再來要錢填坑。」
「所以我才摔了杯子!」
陳芸走到我面前,抓著我的衣領,死死盯著我:「李強,我當惡人,我當潑婦,我是為了斷了你媽的念想!如果我不發火,如果我不把話說得那麼難聽,你肯定心一軟又答應了。這次是三萬,下次就是三十萬!你這個家還要不要了?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了?」
「我在電話里罵那麼大聲,就是故意罵給你媽聽的!我要讓她知道,這個家有我在,她別想再把你和阿梅當提款機!」
真相像一把利刃,剖開了所有的溫情脈脈,露出了鮮血淋漓的現實。
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。
她穿著洗得發黃的睡衣,眼角已經有了細紋。她平時為了幾毛錢菜錢跟人爭執,為了省電費隨手關燈,為了這個家精打細算。
我一直以為她市儈、小氣、不懂人情世故。
可就是這個「市儈」的女人,在危急時刻拿出了全部積蓄幫我媽平事;就是這個「潑婦」,為了保護我那懦弱的妹妹,不惜把自己變成惡人,擋在貪婪的無底洞前。
真正張牙舞爪保護這個家的,不是我這個大男人,而是她。
6.
我扔掉手裡的紙,猛地抱住了陳芸。
「對不起……老婆,對不起……」我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,哭得像個孩子。
陳芸的身體僵硬了一下,隨後慢慢軟化,反手抱住了我,輕輕拍著我的後背:「強子,我真的怕……我怕你媽毀了阿梅,也毀了我們。」
那一夜,我們聊了很久。
凌晨四點,我當著陳芸的面,撥通了母親的電話。
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,母親的聲音帶著試探:「強子啊,怎麼這麼晚……」
「媽。」我打斷了她,聲音前所未有的冷靜,「國慶你們別來了。」
「啊?你這孩子,怎麼聽你媳婦的……」
「媽,我不光聽媳婦的,我也知道了五一那7.5萬是怎麼回事。」
電話那頭瞬間死一般的寂靜。
「從今天起,我每個月會給你2000塊生活費,足夠你在農村吃好穿好。生病了,我會出錢治。但是,賭債,我一分錢都不會再幫你還。那7.5萬,就當我買斷了你這些年的養育之恩。」
「還有,別再逼阿梅。如果你再敢拿阿梅當擋箭牌,或者再讓她去借高利貸,我就報警,把你送去強制戒賭,我說到做到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