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句話一出,整個房間死一般的寂靜。
蘇靜看著我,眼淚瞬間流了下來。她沒有辯解,只是緩緩地伸出手,從那個紅色的袋子裡抽出了一份文件,遞到我面前。
「你先看看這個,再決定離不離。」她的聲音很輕,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我心上。
我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。
4.
那不是購房合同補充協議,也不是付款確認書。
文件抬頭上,赫然寫著五個黑色的大字:《商品房退房申請表》。
我愣住了。
旁邊的售樓小姐尷尬地拿著POS機,小聲說:「先生,您太太不是來交錢的。她是來刷違約金的。退房要扣5萬塊錢,這卡里的錢,是用來補扣款的……」
退房?
我的大腦一片空白,機械地低下頭,看著手裡那張被我捏得溫熱的銀行卡,又看了看桌上的退房申請。
旁邊的小舅子蘇強突然把桌子一拍,指著蘇靜吼道:「姐!你是不是有病?這房子首付都交了,現在退房要白白損失五萬塊!五萬塊啊!你腦子進水了?」
蘇靜猛地轉過頭,那是結婚五年以來,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樣兇狠的表情。她衝著從小溺愛到大的弟弟吼了回去:「蘇強你給我閉嘴!五萬塊怎麼了?現在你姐夫工作沒了,這一家子要吃飯,要活命!那七十五萬拿回來,夠你姐夫喘口氣的!只要人在,錢算個屁!」
我整個人僵在原地,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。
原來,那一晚她在被窩裡按計算器,不是在算怎麼分家產,而是在算這筆違約金我們能不能承受得起。
原來,她在陽台上那些急促的電話,不是在催弟弟辦手續,而是在逼著弟弟帶上證件來退房。
她寧願背上「扶弟魔」的罵名,寧願被弟弟指著鼻子罵,寧願白白損失五萬塊錢,也要在這個我不堪重負的時候,把那筆錢搶回來給我兜底。
我的手開始顫抖,剛才那股沖天的怒火瞬間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愧疚,燒得我臉頰發燙。
「老婆……」我嗓子像堵了一團棉花。
蘇靜沒理我,她吸了吸鼻子,把眼淚擦乾,從那個紅色的文件袋裡,又倒出來一疊東西。
「還有這個,志遠,你也看看。」
那一疊紙掉在玻璃桌面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我拿起來,手抖得更厲害了。
那不是普通的紙,那是三張按著紅手印的借條。每一張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寫著借款金額、日期,而在借款用途那一欄,備註得更是讓人觸目驚心:
「借款人蘇強,向姐姐蘇靜借款30萬元用於購房首付。若三年內無法償還,該房產中姐姐所出資比例的份額,歸姐姐蘇靜所有。」
每一張借條後面,甚至還附著蘇強的身份證複印件和一段手寫的承諾書。
5.
我看傻了。
這哪裡是無腦扶弟?這簡直就是教科書級別的資產風控啊!
蘇靜看著我震驚的表情,苦笑了一下,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疲憊:「志遠,我是疼我弟,但我不是傻子。我也知道我們賺這點錢不容易,那是你的血汗錢。這80萬,我從來沒打算白送給他。我逼著他簽這些,就是怕萬一哪天他翻臉不認人,或者你生意上遇到急事,我手裡得有籌碼能把錢拿回來。」
她頓了頓,看了一眼旁邊臉色鐵青的蘇強:「只是我沒想到,這個『急事』來得這麼快。既然你失業了,這房子就養不起了。與其以後斷供被銀行收走,不如現在就止損。」
蘇強在一旁氣得跳腳:「姐,你這是防賊呢?我是你親弟!」
「親弟怎麼了?」蘇靜冷冷地看著他,「親弟也不能吸你姐夫的血!你姐夫現在難了,這錢必須拿回來。你要麼自己想辦法補上這75萬,要麼現在就簽字退房!」
那一刻,蘇靜瘦小的身軀在我眼裡突然變得無比高大。她像一隻護崽的母獅子,死死地守著我們的小家,哪怕面對的是她的血親。
我低下頭,看著那幾張皺巴巴的借條,又看了看桌上那張退房申請書。
6.
售樓處的空調開得很足,我卻出了一身冷汗。
我這是在幹什麼?
我用一個彌天大謊,去試探一個最愛我的女人。我用3000萬的底氣,居高臨下地審視她,等著看她的笑話,等著抓她的把柄。
結果呢?
她交出的答卷,不僅滿分,甚至狠狠地打了我一記耳光。
她沒有蔥花的清湯麵,是因為她想省下每一分錢幫我渡過難關。她沒日沒夜的算計,是為了在風暴來臨時給我留一條退路。
我真不是個東西。
「先生,這卡……還刷嗎?」售樓小姐小心翼翼地問。
蘇靜深吸一口氣,把那張卡推過去:「刷。違約金五萬,扣吧。」
她的手在抖,我知道她心疼那五萬塊錢,那相當於她兩年的工資。但她的眼神沒有一絲猶豫。
就在售樓小姐準備插卡的那一瞬間,我猛地伸出手,按住了蘇靜的手。
「別刷。」我說道。
蘇靜愣住了,轉頭看著我,眼裡的淚水還在打轉:「志遠,別逞強。這五萬塊我們認了,先把大頭拿回來要緊……」
「我說別刷。」我加重了語氣,把那張卡從售樓小姐手裡拿回來,塞進蘇靜的手心。
我的手心裡全是汗,但我抓得緊緊的。
「老婆,這房不退了。」我看著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說。
「你瘋了?」蘇警急了,「你都失業了,以後日子怎麼過?難道真的要去喝西北風?」
旁邊的蘇強眼睛一下子亮了:「這就對了嘛姐夫!男人得有擔當!」
我沒理蘇強,而是拉著蘇靜,把她按回椅子上。然後,我從貼身的上衣口袋裡,掏出了那張已經被我體溫捂熱、邊緣有些磨損的彩票。
我把它輕輕放在那疊借條上面。
「老婆,其實我有件事,一直瞞著你。」我看著那張彩票,聲音有些發顫。
蘇靜疑惑地看著那張紙片,又看看我:「這是什麼?」
「這是……我們的退路。」
我拿起桌上的筆,在那張退房申請書的背面,寫下了一串數字。
30,000,000。
「這是這一期的開獎號碼,也是這張彩票的金額。」我握住蘇靜冰涼的手,指著那張彩票,「三千萬。老婆,我們中獎了。」
蘇靜整個人僵住了。她看看那串數字,又看看彩票,最後死死地盯著我的臉,似乎在確認我是不是受刺激過度瘋了。
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「我說,我沒被裁員。我也沒失業。」我低下頭,不敢看她的眼睛,「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想看看,如果我沒錢了,你會怎麼做。」
我說完這句話,做好了被她狠狠扇一耳光的準備。
哪怕她現在把桌子掀了,我也認了。
房間裡死一樣的安靜。連蘇強都張大了嘴巴,眼珠子快掉下來了。
過了足足半分鐘,蘇靜突然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不是那種隱忍的啜泣,而是嚎啕大哭。她一邊哭,一邊用拳頭捶我的胸口:「林志遠你個王八蛋!你混蛋!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我怎麼過的?你知不知道我心裡多害怕?你拿這種事來試探我?你有沒有良心啊!」
她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我的胸口,不疼,每一拳都砸在我的心窩上,酸澀難當。
我一把抱住她,任由她在售樓處的大廳里哭得像個孩子。
「對不起,老婆,對不起……」我一遍遍地重複著,眼淚也跟著掉下來,「是我小心眼,是我混蛋。這輩子,我再也不騙你了。」
那天,我們沒有退房。
當然,那80萬首付對應的借條,我也讓蘇靜好好收著了。有了這3000萬,我們確實不在乎那點錢,但蘇靜說得對,親兄弟明算帳,這是規矩,也是底線。
走出售樓處的時候,雨已經停了。
蘇靜的眼睛腫得像桃子,手裡緊緊攥著那張彩票,生怕風刮跑了。
「志遠。」她突然停下腳步,從兜里掏出一顆糖,剝開糖紙塞進我嘴裡。
那是售樓處前台免費提供的薄荷糖。
清涼的味道在嘴裡化開,有點辣,又帶著一絲甜。
「以後別這麼試探人了。」她看著我,眼神里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認真,「人性這東西,經不起試。還好是你老婆我,要是換個心氣高的,今天這婚就真離了。」
我用力地點頭,握緊了她的手。
「還有,」她指了指那張彩票,「這錢到了帳,先給你那個沒蔥花的面補上。我要買那種最貴的有機小蔥,給你撒滿一整碗。」
我不禁笑了,笑著笑著,眼眶又濕了。
我曾經以為,金錢是照妖鏡,能照出人性的貪婪與醜惡。
但今天我才知道,金錢有時候也是試金石。它試出的,是一顆真心到底有多重。
真正的同甘共苦,不是我有錢了分你一半,而是當我一無所有時,你願意為了我,去跟全世界翻臉,把給出去的糖再搶回來。
這3000萬,不僅是運氣,更是老天爺給我的一個提醒:
別把那個願意為你吃苦的人,弄丟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