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建國的心,卻隨著母親那聲「別動」和眼前這堆詭異的灰燼,猛地沉了下去,沉向一個冰冷無底的深淵。
一個極其荒謬、卻又帶著強烈不祥預感的念頭,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他的心臟。他死死盯著母親,聲音因為某種巨大的恐懼而微微發顫,帶著一種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求證意味:
「媽……那……那是什麼灰?是……紙燒的?」他艱難地問著,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,目光死死鎖住母親那雙深陷的、死水般的眼睛,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否認、一絲解釋。
李桂芳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抬起頭。她的目光越過了暴跳如雷的王艷,像兩道冰冷而沉重的鉛塊,直直地落在兒子李建國那張寫滿驚疑和恐懼的臉上。
客廳里死寂一片,只有窗外寒風更加悽厲的呼嘯聲。灶上那簇幽藍的小火苗,不知何時熄滅了。
李桂芳乾裂的嘴唇,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。那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,卻又像一把冰冷的匕首,精準地刺穿了凝固的空氣:
「錢。」
她說。
這個簡單的字眼,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的卻不是漣漪,而是滔天巨浪。
李建國臉上的血色「唰」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,慘白如紙。他高大的身體晃了一下,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沙發靠背才勉強站穩。
錢?什麼錢?他腦子裡一片混亂,嗡嗡作響。難道是……難道是……那個他幾乎快要遺忘在記憶角落裡的……念頭一起,巨大的恐慌像冰水瞬間淹沒了他。
王艷的反應則截然不同。短暫的錯愕之後,她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絕倫的笑話,猛地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尖笑:「哈!錢?老東西!你窮瘋了吧?燒紙錢給自己上路啊?就你?還能燒什麼錢?燒冥幣嗎?真是晦氣到家了!」
她笑得前仰後合,眼淚都差點笑出來,仿佛婆婆的話是這世上最滑稽的事情。
李桂芳對兒媳的狂笑充耳不聞。她那雙渾濁的眼睛,依舊死死地、定定地看著兒子慘白的臉。看著他那雙曾經充滿自信、此刻卻盛滿驚濤駭浪的眼睛。
她伸出枯瘦的手指,顫抖著,指向茶几上那堆蜷曲焦黑的灰燼殘骸。她的指尖,正好落在那半片殘骸上,那半個扭曲的「叄」字旁邊,一個同樣被燒得只剩下一小半、筆畫模糊的數字「7」,依稀可辨。
「三…百…五…十…七…萬…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,聲音嘶啞、破碎,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,仿佛在宣讀一個與己無關的判決,「…你爹…留給你的…房錢…俺…燒了。」
每一個字,都像一記重錘,狠狠砸在李建國的心口。
「轟隆!」
李建國只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!眼前金星亂冒,耳朵里全是尖銳的蜂鳴!三百五十七萬!賣老房子的錢!那張他只在許多年前匆匆見過一次、早已被生活的重壓拋到九霄雲外的存單!
「不……不可能!」他失聲尖叫,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抗拒而扭曲變形,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嘶吼。他猛地撲到茶几邊,膝蓋「咚」地一聲重重磕在地板上也渾然不覺。
他像瘋了一樣,雙手顫抖著,不顧骯髒,直接去扒拉搪瓷碗里那堆灰燼!
他粗暴地翻動著那些焦黑的碎片,手指被燙了一下也毫無知覺,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,死死搜尋著,希望能從裡面翻找出一張完整的、沒有被燒到的紙片,哪怕只證明這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!
沒有。只有更多的灰燼,更多的焦黑碎片。他抓起一片稍大的殘骸,指尖用力搓捻,黑色的灰燼簌簌落下,底下是同樣焦黑的紙基。
那紙張特有的挺括感和印刷的凹凸感,在火焰的肆虐後蕩然無存,只剩下死亡般的脆弱。
「啊——!!!」一聲絕望的、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李建國喉嚨里爆發出來!他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髮,用力撕扯著,仿佛要將那滅頂的痛苦從腦子裡拽出來!
他猛地抬頭,布滿血絲的雙眼,像兩把燒紅的刀子,帶著滔天的憤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,狠狠刺向旁邊同樣被這驚天消息震得魂飛魄散的王艷!
王艷臉上的狂笑早已消失無蹤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茫然和難以置信的驚恐。她看著丈夫瘋狂扒拉灰燼的動作,聽著婆婆那平靜到可怕的宣判,再看到丈夫此刻那如同地獄惡鬼般擇人而噬的眼神……
「三…三百五十七萬?」她喃喃地重複著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像寒風中的落葉。下一秒,一股巨大的、足以將她徹底摧毀的恐懼攫住了她!
她猛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!那張被她視為囊中之物、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盤算著如何弄到手的巨額存單……沒了?被這個老廢物……燒了?
「啊——!!!」王艷也發出了一聲悽厲到極點的尖叫,那聲音里充滿了崩潰和瘋狂!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,眼睛瞬間血紅,不管不顧地朝著沙發角落裡那個枯瘦的身影猛撲過去!
「你這個老不死的瘋子!毒婦!魔鬼!你燒了?你敢燒了?!那是我的錢!我的房子!我的車!你憑什麼燒?!你怎麼不去死啊!老畜生!我要殺了你!!」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著,尖利的指甲帶著風聲,直直抓向李桂芳布滿皺紋的臉!
「啪!!!」
一聲極其清脆、響亮的耳光,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在寂靜的空氣里!
時間再次定格。
王艷撲到一半的身體猛地僵住。她臉上那瘋狂扭曲的表情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劇痛和一種被徹底打懵的茫然。她捂著自己迅速紅腫起來的左臉頰,難以置信地、慢慢地轉過頭,看向出手的人。
李建國那隻剛剛抽下去的手還停在半空中,微微顫抖著。他胸口劇烈起伏,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,雙眼赤紅,像一頭暴怒的雄獅,死死地盯著王艷。那眼神里翻湧的怒火、痛苦、悔恨,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!
「你給老子閉嘴!」李建國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,聲音低沉嘶啞,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狂暴,「都是你!都是你逼的!要不是你!要不是你這個惡婦!天天罵!天天咒!
我媽能這樣?!錢!錢!錢!你眼裡除了錢還有什麼?!那是賣了我爸媽一輩子心血的房錢!是給我留的根!!」
他越說越激動,聲音陡然拔高,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血的刀子,狠狠捅向王艷,「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他媽跟你沒完!!」
王艷被這從未有過的、來自丈夫的暴怒和斥罵徹底打懵了。臉上火辣辣的疼,耳朵里嗡嗡作響,丈夫那猙獰的面孔和惡毒的詛咒,還有那三百五十七萬灰飛煙滅的恐怖現實……
多重打擊之下,她像被抽掉了全身骨頭,雙腿一軟,「噗通」一聲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終於徹底擊潰了她。
她再也顧不得形象,像個市井潑婦一樣,雙手拍打著地面,扯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,鼻涕眼淚糊了一臉,精心描畫的妝容徹底花掉,一片狼藉。
「我的錢啊……我的命啊……三百多萬啊……就這麼沒了啊……天殺的……老不死的毒婦啊……你不得好死啊……嗚嗚嗚……建國!建國你打我!你為了這個老東西打我!我不活了!這日子沒法過了啊……」
她哭得撕心裂肺,聲音尖銳刺耳,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絕望,在狹窄的客廳里橫衝直撞。
李建國聽著妻子的嚎哭,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。他踉蹌著後退一步,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,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。
他痛苦地閉上眼睛,巨大的眩暈感和噁心感襲來。三百五十七萬!那是父母畢生的積蓄,是賣掉棲身之所換來的全部!

是他李建國曾經視為最後底牌、安身立命、甚至東山再起的資本!就這麼……成了一堆骯髒的、一文不值的灰燼?被自己的親生母親……親手燒了?就因為……兒媳的辱罵?
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!極致的悔恨如同毒藤,瞬間纏繞勒緊了他的心臟,讓他幾乎窒息!























